上品寒士1

七十一、天人五衰(上)

郗超便取了遮阳斗笠戴上,领着两个僮仆往陈氏宅基地而来,远远的就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立在河边槐荫下,陈操之梳椎髻、戴漆纱冠、披白纻夏衫,长身玉立,飘然出尘;那谢道韫戴纶巾、穿白绢单襦,身形较着比陈操之纤瘦,固然宽袍缓带,但夏衫轻浮,绰约身形隐现——

谢道韫心道:“郗佳宾公然记得那次仓促一面,他真的没有狐疑?”但看郗超神采如常,稍稍放心,心想即便聪明如郗佳宾也不成能凭祝英台猜到谢道韫去,当下用浓厚的鼻音说道:“郗侍郎过誉了。”淡淡一句话,不再多言。

《世说新语》里记录郗超临终之事更让陈操之惕然自警,郗超的结局未始不是他的前车之鉴,郗超临终时把一箱手札拜托给弟子,说道:“本欲焚之,恐家君伤悯,我亡后,若家君哀思乃至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郗超身后,郗愔记念成疾,郗超弟子依旨呈之,箱中皆郗超与桓温往反密计,废立之谋俱在,郗愔因而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郗超甘领不忠不孝之骂名,此中的哀思,让人恻然,郗超才气过人,为命世之才,但是终其平生,未有匡济天下之名,反而有党同伐异、诡计废立之讥——

郗超慷慨好施,脱手豪阔,广结朋党,《晋书.郗超传》记录郗超之父郗愔好剥削,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凭郗超取用,郗超一日以内将千万钱散与亲朋故交。《世说新语.栖逸》亦载:“郗超每闻欲高贵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后代批评者以为郗超这是处心积虑,拉拢民气,但对陈操之来讲,那些都是诛心之论,他以为郗超能够做好朋友,固然郗超不象顾恺之、徐邈那般夷易知心,郗超有些让人猜想不透,若说他好名,他倒是不顾清誉,不遵父亲之命一心帮手桓温;若说他好利,他倒是信佛好施,令媛到手立尽;至于好色更是无从提及,郗超夫人周马头不育,他也未另纳妾——

王羲之是天师道信徒,服五石散多年,与羽士许迈共修服食,去官归隐,采药石不远千里,曾有书贴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年青力壮时,服散恰当,的确有神明开畅、飘飘欲仙之感,但耐久服食,体内毒素堆积,会越来越痛苦,王羲之年已六旬,毒性发作狠恶,无药可救,杜子恭是深知这一点的,以是不肯前来。

这期间,陈操之又两次拜见了会稽王司马昱,六月二十七日还由司马昱领着去觐见新君司马奕,固然会稽王司马昱盛赞陈操之,说陈操之才干过人、忠心可嘉,但天子司马奕对陈操之却非常冷酷,略问数语便让陈操之退下,犒赏倒是有,绢三百匹,这想必是会稽王司马昱要求的。

谢道韫道:“逸少公于我有奖掖之恩,我也去看望。”

郗超代桓温上疏的便宜七事,除并官省职、淘汰官吏和大阅户人、实施土断这两件事以外,其他五事已诏令有司实施,而并官裁吏和检籍土断这两件是连累极广的大事,必须慎重,并且需求一个详确的计划,郗超将朝野群情汇集起来交给陈操之,让陈操之清算归纳以后向桓大司马汇报。

陈操之深深感喟,心知这一代书圣恐怕是命不悠长了。

见陈、谢二人走近,郗超笑道:“子重真不负桓公重托,把祝公子请出深院了,功绩不小。”

郗超皱起眉头,对陈操之、谢道韫道:“子重、祝公子,我要失陪了,我姑父王右军病重,派人去请杜子恭来救治,不知到未?”

这时,郗氏仆人仓促赶来,报知郗超姑母王羲之夫人郗璇请郗超即去乌衣巷王宅相见,有急事相商。

谢道韫一笑,聘请道:“子重,中午已过,就在这里用膳吧。”

陈操之心知陆禽在天子司马奕面前不会说他的好话,另有前次被冉盛打断腿的朱灵宝、相龙这些人,定然会在天子眼进步谗言,天子司马奕即便不昏庸,被这些人蒙蔽着,对他的印象必定不佳,且喜朝中主政的是皇太后褚蒜子和会稽王司马昱,现在又有郗超,天子司马奕并无多大权力,和傀儡也差不了多少。

郗超知伸谢道韫不肯多说话,怕言多有失嘛,便指着正围土墙的那一大片宅基地问道:“子重,贵宅何日能建成?”

郗超、陈操之和男装谢道韫来到乌衣巷琅琊王氏府第,王羲之的五子一女都在,王凝之迎郗超三人入内,来到一处小院,藤萝芭蕉,翠竹掩映,新奇清幽,郗超先进屋,过了一会,王献之出来,对陈操之、谢道韫说道:“承蒙两位看望,但家君不肯相见,家君一贯唯夸姣洁,今病体支离、面色不佳,药气秽鼻,实不肯外人见之,两位包涵。”

五献之黯然道:“杜师在扬州,不肯至,却对其弟子说‘右军病不差,何用吾!’意谓吾父将不起矣。”

陈操之也被魏晋人浓烈的感慨氛围覆盖,太多的灭亡需求他去面对,父兄之死、母亲之死、葛师之死……几句古诗涌上心头,乃缓缓吟道:“盛衰各偶然,立品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命考?奄忽随物化,荣名觉得宝。”又说道:“我在东安寺蒙逸少公指导笔法诀,诸如为点必收,贵紧而重;为画必勒,贵涩而迟;让我大受裨益——”

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句子,当年旷达的王逸少现在已僵卧病榻矣。

中午,郗超从台城东堂议事返来,至寓所,执役报陈操之、祝英台来访,问客人安在?答曰往秦淮河边看陈氏宅第去了。

郗超问:“钱物齐备否?我助你一百万钱吧。”

郗超放慢脚步,心道:“谢安肯让侄女出来,那就表白昨夜陈操之游说胜利,谢道韫将入西府。”

陈操之、谢道韫告别出王氏宅第,二人沿秦淮河岸缓缓而行,谢道韫轻声诵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陈操之墨眉一挑,问:“英台兄见过我在东安寺壁上题字?”

谢道韫脱口道:“是写‘菩提本非树’的那次吗?”

陈操之在建康呆了七日,一向没有机遇再见陆葳蕤,闲时画了一幅小适意《奔马图》,请顾恺之夫人张浓云转交陆葳蕤,记念那日与陆葳蕤同乘共骑的甜美温馨。

陈操之道:“先建东园,以便我陈氏族人在京有个容身之所,约莫来岁底可完工。”

郗超也知本身是有成见在先,不然的话,文弱柔媚的男人在所多有,男装的谢道韫并不是很惹眼,王羲之少年时就以身姿婉约、行步轻巧为人称道——

七十1、天人五衰(上)

陈操之道:“我不如也。”一昂首,见谢氏大宅就在前面,讶然发笑道:“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嗯,就算是我送英台兄回府了。”

陈操之道:“我为葛师食素三月,不打搅了。”拱手而别。

陈操之在郗超面前不需拘礼,谢道韫则不然,她内心对这个机灵过人的郗佳宾防备颇深,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郗侍郎。”

谢道韫安闲道:“陪我三叔母去东安寺礼佛,曾细心观赏过,子重的书法可与王子敬并驾齐驱。”

陈操之拱手道:“钱物齐备矣,不须佳宾兄助钱,待来岁东园建成后,请佳宾兄一醉。”

想必是谢氏主子的提示,郗超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一起转过身来,陈操之遥遥向他拱手,快步迎来,那谢道韫掉队两步,跟在前面。

……

郗超浅笑着行礼道:“鄙人与祝公子是第二次见面了,三年前在吴郡顾氏草堂有过一面之缘,实未想到当时的徐氏书院藏龙卧虎啊,既有谢幼度、陈子重如许申明远扬的俊拔之才,也有祝公子如许心志高逸、才调内敛的贤达。”

陈操之一听,便道:“我随佳宾兄一起去看望逸少公吧。”

陈操之问:“子敬兄,钱唐杜师至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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