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洁癖
这局棋下了一个时候,落日西下,暮色覆盖,那斑斓的竹林在暮色里一概凝成初冬的苍黑暖色。
陈操之与范汪在坐隐亭中弈棋,祝英台与范宁坐于一旁观棋,夕阳幽篁,亭中人如画。
范汪看了看陈操之与冉盛,说道:“此室只要我父子与子重兄弟二人在,尽可直言——子重儒玄双通、修身有德,是否想立一家之学、为后代师表?”
陈操之道:“若操之有六十年之寿,那么五十岁以后可皓首穷经、用心于学问。”
刘牢之是北府军中赫赫驰名的虎将,在淝水大战中军功卓著,六月间荆奴曾说想去淮南、京口一带为陈家坞招募六十名私兵,陈操之就想让荆奴寻访刘牢之,但随后想想还是作罢,陈氏尚有力扶养一支百人私兵,他陈操之不成能把那些将在厥后的汗青当中纵横捭阖的豪杰预先收养在家里。
陈操之道:“若我因为顾及宦途而不敢与本身恭敬的父老来往,拘泥畏缩,患得患失,那还不如僻居山林,做一农家翁更清闲欢愉。”
范汪这个题目很锋利了,陈操之心知本身必须慎重答复,缓缓道:“我觉得桓公纵有异心,亦可贵逞。”
陈操之、冉盛随范宁回到范氏庄园,范汪在书房等待陈操之,坐定后,范汪含笑问:“范某是桓公所恶之人,子重与我父子来往,不怕为桓公所忌吗?”
范宁哈哈一笑:“本来如此!”便未多言。
范汪双目开阖,问:“何故见得?桓氏据长江上游,已割天下之半,且晋室陵夷,桓温欲取晋室而代之,恐驳诘事。”
范汪所料不差,史载庾希就是被桓温以不能救鲁和高平免官的,而袁真,则是桓温第三次北伐失利的替罪羊,被逼降燕,终致族灭——
次日一早,范宁送陈操之、冉盛回城,执手道别。
这时,庄园管事来请世人用晚餐,范汪道:“山蔬野藿,勿嫌怠慢。”
范汪浅笑道:“年青一辈,操之棋品第一。”
陈操之道:“武子兄错怪祝英台了,祝英台若真的有如许的顾虑,就不会随我来拜见令尊,此人——此人有洁癖,虽在旅途,亦自带被褥,你不见她敷粉薰香吗?”
陈操之与范汪下棋的一个时候间,冉盛一向立在亭下,纹丝不动,气度沉毅。
陈操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桓公即使构造算尽,何如寿命有限,桓公要断根异己、要获得南北大族的推戴,没有十年的运营是难以胜利的,而桓公五子皆庸碌,难继桓公之志。”
陈操之道:“范公可放心等候,朝廷必有重用范公之日。”
陈操之知伸谢道韫不便孤身在此歇夜,便道:“那好,我送英台兄回郡驿,再来向范公请教棋艺。”
陈操之道:“长辈这个堂弟,年方十六,现在宁远将军桓石虔麾下任屯长。”
本日已是十月初六,陆禽理应出发返京,之以是滞留华亭不去,想必是料知陈操之会借赴会稽之机看望陆葳蕤,以是他要留在华亭墅舍,看陈操之还敢来否?
与陈操之一席谈,范汪恍若拨云见日,气度大畅,说道:“我老矣,他日操之若要重修北府兵,我必效微劳。”又道:“征虏将军刘建,原为我制下,现亦赋闲居家,刘建有一子,名刘牢之,年方十五,面紫红色,身量虽不及介弟雄浑,然神力惊人,且沉毅善运营,若建北府兵,此人可为前锋将。”
棋局进入小官子阶段,白棋小负的局面难以挽回,陈操之将手里拈着的一枚白子放回棋奁,点头道:“范公高棋,我不及也。”
陈操之稍一迟疑,说道:“桓私有一语自评——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
回范氏庄园的路上,范宁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子重,君子择友,重德行更甚于重才学,这个祝英台,才学如何尚不晓得,倒是一趋炎附势之辈,见我父是贬黜之庶人,为桓大司马所恶,这祝英台就不敢在我庄园过夜,怕影响其宦途,而子重,光风霁月,率性而为,与祝英台判若云泥,这等俗吏,子重何故与其来往甚深?”
陈操之见谢道韫语含嘲弄,不免有些赧然,说道:“走嘉兴这条道,要过5、六个渡口,我们这么多人,非常费事,绕道华亭可少一半渡口。”
陈操之道:“范公过誉了,这位祝兄棋力就不在我之下,我二人对弈多局,互有胜负。”
十6、洁癖
陈操之与谢道韫告别吴郡太守朱显和贾弼之,又去徐氏草堂拜别徐藻博士,叮咛两位堂弟谦虚肄业,年底与徐博士一起回钱唐。
陈操之道:“西中郎将袁真、北中郎将庾希手握重兵,京口有郗愔,王谢大族俱未归心,桓公岂敢篡位!”
谢道韫游移了一下,她此次来拜访范汪,未带婢仆,在庄上歇夜会不便利,说道:“我就不打搅了,我回郡上驿站安息。”
范汪“哦”了一声,说道:“可惜两位不能多盘桓一日,不然多与年青后辈下几局棋,能够消减老气。”又指着矗立在亭下的冉盛道:“操之这位堂弟,将材也,钱唐陈氏,文武兼备。”
谢道韫唇边含笑,说道:“你老是有理有据——嗯,那就往青浦、去华亭吧。”又道:“子重,我听朱太守言道,侍御史陆禽上月尾回吴郡祭祖,现在应当还在华亭陆氏庄园。”
陈操之与范汪、范宁父子相谈至深夜,纵论时势,陈操之获益很多,深感此行不虚。
陈操之感觉有些好笑,谢道韫因为是女儿身,又未带侍婢,当然不便在范氏庄园过夜,未想范宁就曲解了,这也难怪,范宁对桓温是视若仇敌的,客岁会稽王意欲辟范宁为舍人,为桓温所讽,遂寝不可,桓温要压得他范氏无出头之地——
谢道韫问:“子重,我们走哪条路?”
谢道韫道:“我负多胜少。”
陈操之以一个双飞燕定式给范汪施加压力,范汪对陈操之的别致招法甚感兴味,寥寥三十余手,深感陈操之棋力微弱,当即凝神应对。
晚餐后,范宁问:“三位彻夜就在庄上安息如何?”
范汪“啪”地一击掌:“操之所言极是,西府、北府,两相制衡,对抗内奸又可首尾呼应,此久安之策也,但桓温活着,北府难立。”
陈操之问谢道韫:“英台兄意下如何?”
出了吴郡南门,谢道韫骑着褐色牝马与陈操之并行,谢道韫身高有七尺一寸,约合后代一米七三摆布,即便在男人当中亦算得中等身材,但是骑在顿时,谢道韫却显得矮小,无他,上身短而下身长也,平时长衫超脱感觉,现在骑在马背上,就看得出谢道韫的双腿格外的长——
泾河边范氏庄园的竹林明显是经心栽种的,除了那四时常青、矗立娟秀的翠竹,还植有紫竹、赤竹、湘妃竹和琴丝竹,坐隐亭左边另有珍稀的碧玉竹和龙鳞竹,坐于亭上,游目四顾,竹林色采斑斓,好似春夏繁花到处。
陈操之道:“不瞒范公,我所虑者,乃在北胡,慕容鲜卑虽强,终当被苻坚所灭,当时北方一统,江左危矣,荆襄有西府兵,而广陵、京口却无精锐军队,北府军闭幕实为可惜。”
陈操之是长辈,执白先行,范汪虽年过五旬,但心机敏捷,落子如飞,成心加快行棋速率,普通心浮气躁之辈会不知不觉也跟着下起快棋,但陈操之不为所动,仍然保持本身的行棋节拍,张弛有度,范汪悄悄点头。
范汪眉头皱起,细细思考,叹道:“操之识见之明,人所难及,真乃王佐之才也。”
范汪、范宁父子相视而笑,范汪道:“看来操之是深知桓温之志的,操之不受会稽王征辟而执意要去西府,是要助桓温篡位来获得高位吗?”
范汪道:“桓温常以北伐来获得名声并打击异己,谢万石与范某都是是以被桓温贬黜的,袁真、庾希雄居两淮,我料桓温还会故伎重施、以北伐来减弱这二人,如此,桓温可篡位矣。”
陈操之记起来了,陆机诞辰是玄月二十七日,每年这个日子,陆氏先人便要在华亭芦苇地摈除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以此记念死于八王之乱的陆机三兄弟,所谓华亭鹤唳,年年得闻——
范宁内心很不痛快,但还是说道:“我与子重一起送祝兄回郡驿吧。”便命庄客备了两盏灯笼,他与陈操之、冉盛送谢道韫回郡城。
范宁道:“爹爹,能说出‘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知己、为善去恶当在格物’如许真知灼见的岂是卑琐之辈,子重胸中自有浩然之气在。”
出吴郡城南门五里,前面是条岔道,一条路往南去嘉兴,一条往东去华亭。
范汪含笑点头,说道:“我观操之之棋,克意进取、新意迭出,非甘心于聚众讲学终老的,那么范某要问一句,操之觉得桓温多么人也?”